潮新闻客户端 执笔 沈烨婷 祝梅 钱关键
在中国，有两座城市，被无数玩具连接了起来。一个在广东，一个在浙江；一个以工厂起家，一个以市场成名——它们就是澄海和义乌。前者是全球塑料玩具的重要产地，这个面积不足400平方公里的地方，全球大约三分之一的塑料玩具都产自这里，平均每天推出超1000款新品；后者是全球小商品的集散中心，全球每卖出4件玩具就有1件来自义乌。它们之间相隔约1000公里，却几乎每天都有玩具产品在这条隐形的“玩具高速”上奔跑。
1688澄海玩具选品中心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玩具生产国和出口国，全球市场上超过70%的玩具，都产自中国。美国玩具协会称，在美国销售的玩具中约80%是中国制造。澄海造，义乌卖，一头是工厂机器，一头是摊位叫卖。几十年来，两个城市手牵手组成了一对“玩具CP”，上演了产业链协同的“玩具总动员”。它们像齿轮一样咬合，推动着中国玩具产业在全球市场稳稳前行。但今天，在跨境电商、国潮IP、数字化变革的背景下，这对“玩伴”正在经历一场新的协奏——更紧密，也更复杂。
眼下，关税的风波还未“风平浪静”，记者连日来走访了澄海与义乌，看两地如何在风浪中，跳一场中国玩具产业的“双人舞”。
从澄海工厂到义乌市场
奥特曼、四驱赛车、积木颗粒、毛绒玩具……抵达距离澄海最近的广东揭阳机场，看到各式各样的标语与海报图，人们就能感受到“玩具自由”的热闹氛围。
但如果时间倒流40多年，澄海肯定想象不到，玩具产业会如此深远地改变了这座城市。
上世纪80年代，随着中国香港等地玩具产业的外溢，塑料制品加工业较为发达的澄海等来了自己的发展机遇，开始布绒玩具、塑料玩具等产品的来料加工。
同一时期的义乌，也在酝酿自己的变革。1979年初，十几名货郎，开始在稠城北门街头歇担设摊，出售小玩具、小百货。1982年，义乌稠城小商品市场开放，全国各地几百名经营小商品的采购员纷至沓来。
此后，以自我摸索和外部模仿学习起步的澄海，从借代工生产向自主设计加工、自主品牌生产转变，强势融入全球玩具生产网络；经历六次易址、十次扩建、五代跃迁，义乌小商品市场也从一条地摊马路成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。
在澄海与义乌的各自向上发展中，横向的交集早已开始。
锦铄优品的魔方生产线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今年54岁的蔡沛芬是澄海人，也是义乌雅佳玩具的老板娘。30多年前，她和家人在澄海办了一家玩具厂，由于没有稳定的出货渠道，生意时旺时淡。2003年，蔡沛芬发现很多大额订单都来自义乌，于是她决定自己前往义乌一探究竟。
一来到义乌市场，蔡沛芬就被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震惊，“没想到这里发展这么快、市场这么大、商位这么密集、来往的国际采购商这么多……”她当即决断，要在义乌租一个档口，售卖澄海玩具。
开业第8天，蔡沛芬就接到了来自中东的大额订单，让她大为惊喜。自此，一呆就是20多年，义乌成了蔡沛芬的“第二故乡”，她还跟着义乌国际商贸城的商户们一起学会了多国语言。在她十几平方米的档口里，每年能卖出100个海运货柜的玩具，售往俄罗斯、波兰等国。
在澄海生产，去义乌经商，一时间，这个商业理念成为很多澄海人的共识。在义乌国际商贸城，有上千家档口经营的都是澄海玩具，店主的普通话都带着澄海的口音。义乌市澄海商会负责人说，“义乌作为展示接单平台，能迅速传递市场信息，而澄海则凭借强大的制造能力，把创意实现落地。”
锦铄优品生产的植物大战僵尸系列毛绒玩具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对汕头市锦铄优品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经理余锦强来说，义乌是他除了澄海以外去得最多、呆得最久的城市。21世纪初，才20岁出头的他，常常背着自家工厂的玩具拿去义乌售卖，又背回义乌的珠绣卖到了广东。一趟趟的来回，企业也从几人的代工厂走上自创、自营、自销的赛道，如今年销售额达3000多万元。在余锦强的日程表里，今年6月他又带着文创玩具新品，参加第9届义乌文具礼品展。
熟悉历史的人可能会发现，澄海与义乌，这两个看似“八杆子打不到一起”的城市，还有一个奇妙的缘分——澄海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地之一，义乌则是陆上新丝绸之路起点之一。
澄海区玩具协会常务副会长黄亮说，“两地在区位优势和产业优势存在互补关系。在过去的几十年间，澄海的生产与义乌的商贸，形成了紧密、精准的产业链分工合作，让两地的玩具产业相互促进，共同发展。”
从彼此依赖到共同打造，从渠道端延伸到产品定义端，澄海和义乌的“产业默契”，正在升级为“生态合谋”。
在市场海洋里双双蹚新路
走过40多年的摸爬滚打，澄海与义乌“两兄弟”也在直面新的风浪。
有共性——当前国际形势复杂多变，全球消费市场持续波动，疲弱的需求，让全球玩具产业都感受到寒意。
也有个性——澄海玩具面临技术迭代、竞争日趋激烈、供应链成本攀升等挑战；外向型经济高度发达的义乌市场，美国是重要目的国之一，频频变更的关税政策，让不确定因素急剧上升。
藏道文化有限公司的模型玩具零部件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澄海的年轻人开始“下场”造玩具，闯新路。“90后”蔡沛霖打小就熟悉玩具生产，看着各式各样的动漫长大。“我们最清楚，年轻人愿意为什么样的玩具花重金买单。”蔡沛霖和两名好友都是“骨灰级”手办收藏者，2020年，三人合伙创立汕头市藏道文化有限公司，以中国文化为切入点开发收藏类模型玩具。
这是玩具产业的超级赛道——潮玩，当“情绪价值”渐渐成为现代人的刚需，这些兼具互动性、社交属性、情绪价值的高级玩具，主导了玩具产业的供给侧改革和消费升级。
但产业升级当然不是换个年轻的思路这么简单。由于澄海玩具普遍以低龄儿童的玩具生产为主，远远达不到高精度模玩的工艺要求。藏道重整生产线，一个20多厘米的机甲单品，生产周期需要2个半月到3个月，全身零件近800个，仅喷漆工序就有1500多道。
慢工出细活，国产模玩这条赛道被他们闯出来了。近五年藏道销售额年均增长80%，单款模玩的售价790元至980元不等，一限量单品推出6000套当日即售罄，部分品类的市场溢价达到2至5倍。
近年来，积极培育潮流玩具、科教玩具等新增长点，成为澄海玩具企业不约而同的选择。广东省玩具协会的分析显示，目前潮玩市场增速达到传统玩具市场的2倍，其中欧美市场最大，中日韩和东南亚市场发展最为迅猛。
藏道文化有限公司开发的麒麟模型玩具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从最早风靡全国的四驱兄弟赛车，到流浪地球的车模型，再到英歌舞机器人，澄海企业选择以文化IP（具有文化特色的知识产权）切入潮玩赛道，努力提升单品附加值。当地党委、政府也提出要搭建文化IP交易平台，推动优质IP在澄海孵化。
如果澄海是开辟新赛道，那么义乌则学会“多条腿走路”。“我们曾经为外贸出口焦虑过，但更庆幸也更坚定自己选择了多元化销售的路径，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。”经营玩具生意多年的义乌市场商户林女士说，如今对“一带一路”共建国家的出口额已占商铺总销售额的60%。前不久，一位阿联酋客户就一次性下了价值38万元的订单。
六一前夕，正是义乌玩具市场的采购高峰，今年也不例外。“中国企业韧劲十足，关了一扇门，我们可以开无数扇门。”义乌玩具协会执行会长曹俊杨说，近几年，义乌玩具企业通过喷雾、录音、编程等新玩具不断打开国内市场，调整策略、勇于创新，就能站稳脚跟。
中国经济是一片大海，而不是一个小池塘，拥有14亿多人口的中国是全球最具潜力的大市场。去年6月，澄海与浙江企业阿里巴巴集团推动成立1688全国首个玩具选品中心。1688澄海玩具选品中心负责人黄泽仰解释，澄海传统的玩具企业展厅主要面向外贸公司，而像国内的电商、直播等内销采购商以及零售顾客来到澄海后，很难找到能够匹配的厂家，而选品中心直连广大源头厂家和实体云仓，为他们提供箱批、混批、一只代发和零售等服务。
澄海市民和外地游客在1688澄海玩具选品中心选购玩具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逛过选品中心的人，都会直呼“没有一个小孩能空着手走出大楼”。上千个厂家的资源，和5000多款不同品类的玩具产品，让这里成为澄海最大的“玩具仓”，也成为“网红打卡点”，节假日的日均客流量突破3000人次，游客多到三部货梯都挤不进去。
“有一款古建筑积木，一上架就售空，但之前它们都还囤在仓库里积灰。”黄泽仰说，通过选品中心的展销服务，一家澄海企业的滞销商品变成了爆款。这段时间是玩具销售旺季，黄泽仰的电话、微信响个不停，都是想要加入合作的玩具厂家。
这个和义乌小商品市场有“异曲同工之妙”的选品中心，还将与义乌建立更深的勾连。“我们的5楼展厅已经留给了义乌小商品。”黄泽仰说，他们与一家义乌企业已达成初步合作，未来澄海玩具和义乌小商品将装满同一辆购物车。
全球“玩家”离不开中国玩具
“货期耽误当然会焦虑，但我相信海的那一端更着急。”走进汕头市澄海区荣胜工艺有限公司，一箱箱的圣诞玩偶堆满了公司仓库，企业负责人王金荣却显得比较泰然。
与往年不同，关税的变动打乱了荣胜的出货节奏，发往美国的圣诞氛围礼品较同期迟发了1个多月——之前是关税调高带来的暂停和观望，《中美日内瓦经贸会谈联合声明》发布后，出口美国的海运货柜又“一柜难求”，企业有200多个集装箱柜的圣诞礼品仍在等待客户给出的准确船期。
荣胜开发的圣诞老人玩偶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多变的国际贸易形势让中国玩具出海遭遇了风浪，但一个难以逆转的趋势是：全球“玩家”离不开中国玩具。
“中国造的玩具有设计、有质量、又有好价格。”王金荣认为，澄海玩具不光具备产业集聚优势，更重要的是专业度，企业每年新开发14000多个圣诞礼品及毛绒玩具新品类，生产用料超过12万种。
王金荣在玩具行业的经验超过30年，不时会有美国客户提议、甚至要求他去东南亚建厂。去年，一位合作多年的美国客商再提起这一茬，王金荣婉拒后，提出可以无偿提供企业的设计、布料样品甚至是裁剪新样品的纸板，“最终他去找了一圈供应商，没有合适‘平替’，每年还是要在我这里下150万左右美金的订单。”
拼原材料的丰富度、质量和成本优势，有浙江柯桥、江苏常熟，在国内，荣胜能做到要什么原材料有什么原材料；拼产品质量和交货期，荣胜的货已经送到美国沃尔玛，东南亚的订单还没有出港；拼设计和产品创新，客户一个初步想法，荣胜能马上打样、出产品、再延伸出一个系列，这些，都是企业的立身之本。“我们的专业优势是整个中国大市场带来的。”王金荣说，荣胜从2018年就开始调整欧美订单占比，现在欧洲订单占七成，预计企业今年的销售总额会比去年再增加2000万元左右。
在荣胜的仓库，许多圣诞老人玩偶正等待出货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未雨绸缪，澄海玩具也有着强烈的危机意识。广东省玩具协会会长陈黄漫分析，玩具行业的产品同质化现象较为突出，面对消费需求分层、贸易摩擦等多重挑战，澄海玩具产业已经在面向全年龄段“玩家”拓展、开发新价值市场——这显然是一块更大也更有消费想象空间的“蛋糕”。
“说到机甲文化大家会想到高达，它代表的是日本动漫文化的输出。为什么一定是国外IP？中国文化也有很多故事可以讲，是时候轮到中国向外输出IP。”蔡沛霖说，藏道的模玩有4成左右出口到美国和东南亚市场，前者有成熟模玩市场，后者文化气质相似、华人集聚，对中国文化有很高的接受度。
在蔡沛霖看来，背靠中国文化的深厚底蕴，中国潮玩企业在竞争核心的设计端有很强优势。企业花了四年“集齐”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“四圣兽”系列，还基于神佛文化、《山海经》等开发各类原创模型。从设计灵感到取材依据，藏道的每一款产品都会出对应的短片，为模型系列延展各类阵营，创造、输出独属于中国文化的机甲IP故事线和世界观。
“银发经济”的风也吹到了玩具圈，近年来，澄海玩具企业纷纷入局适老玩具、宠物玩具等新兴品类，汕头市澄海玩具协会正在组织研究相关团体标准，推动这些新市场的拓展和质量升级，为全年龄段“玩家”带去快乐。
在全新的“故事线”里，澄海和义乌的“CP”也有了更多可能。前段时间，义乌国际商贸城六期在澄海招商，余锦强挺有兴趣再去义乌开一个档口。“玩具行业的市场变化很快，澄海的强项在生产端，义乌的优势在市场端，依托义乌的全球商贸网络，我们的新产品可以更快接触到全球客商，也可以和在义乌的澄海人一起探讨产业发展风向。”他说。
内销市场同样具有很多想象力。目前澄海通过国内3C认证的企业超过2500家，数量居全国区县级之首，同时，澄海玩具的IP授权量、品牌拥有量、专利授权量均居全国第一，“这些先发优势有机会和义乌的市场优势叠加、放大，两地可以共同打造世界级玩具产业集群，进一步提升中国玩具产业的竞争力。”义乌市澄海商会相关负责人说。
澄海市民和外地游客在1688澄海玩具选品中心选购玩具。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澄海与义乌，没有因为时代变化而脱节，反而因为变化而更紧密。他们不再是“制造+销售”的简单搭配，而是在文化、数字、市场等多维度上共生、共创、共赢。未来这条“玩具高速”，也许还会接入更多城市，更多链接，但无论如何，彼此理解、共谋生态的理念，已悄然成为两地最深的“默契”。
“全球每10个小朋友，就有6个拥有过澄海玩具。”这是澄海对外招商时常常引用的一句话，这句“硬核”的口号，也印证了中国玩具产业在世界玩具格局中的“江湖地位”。全球“玩家”离不开中国玩具，是现实、是现在，而未来，澄海与义乌这对“玩伴”，正在携手开一个新局——让全球全年龄“玩家”都离不开中国玩具。
澄海和义乌的故事，不仅属于玩具行业，更提供了一种产业协作的样本：空间分工、功能互补、信息共享、共同转型。
他们的路径启示我们，在超大规模市场和制造体系中，单点突破远远不够，系统协同才是关键。
虽相距千里，却不以山海为远，像澄海与义乌这样的“异地合体”，恰恰是中国经济活力的体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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